一
莫高窟第249、285窟(皆西魏窟)及297窟(北周窟)出现诸如东王公、西王母、伏羲、女娲、雷神、开明、飞廉、青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、方士、羽人等形象,段文杰先生在《早期的莫高窟艺术》①,《敦煌石窟艺术的内容及其特点简述》[1],《十六国、北朝时期的敦煌石窟艺术》②,《略论莫高窟第249窟壁画内容和艺术》[2]等几篇文章中均有所讨论,最后以《道教题材是如何进入佛教石窟的——莫高窟249窟窟顶壁画内容探讨》③一文作了归纳。段先生的基本观点是,这类传统神话及道教题材的出现,“正是佛道结合思想的具体反映,也是早期佛教艺术中国化的特殊形式”④。段先生的观点,似乎可以概括为“佛道结合”或“佛道杂糅”说。近来,颜廷亮先生在《敦煌文化》—书中,支持段先生的观点,认为这些都是“属于道教神仙系统的人物壁画”,而道教神仙系统人物壁画之进入莫高窟,表明莫高窟洞窟从此“不再是单纯取材于佛教经典的洞窟”[3]。
1981年,史苇湘先生发表《敦煌佛教艺术产生的历史依据》[4],与段文杰先生的“佛道结合说”颇有不同。史先生提出了“佛教假借移植说”。他说:“我认为249窟画的应该是《观佛三昧海经》上所载的曾和阿修罗有过一场战争纠葛的‘帝释天’与‘帝释天妃’。”认为“‘东王公’、‘西王母’的艺术形象,是佛教艺术对汉族固有神话形象的‘假借’与‘嫁接’,也就是说,佛教借‘东王公’、‘西王母’之形,表达帝释天和帝释天妃之实”。此文还对该窟窟顶其他佛教神灵如毗摩质多、日天、月天、坏散、身光、难毁、流炎、定明等也都依据佛经作了对应的阐释。
1983年,贺世哲先生发表《敦煌莫高窟第249窟窟顶西坡壁画内容考释》[5],赞同史苇湘先生“假借、嫁接说”的基本观点,只在画面人物及故事的辨识考证方面,有同有异,不尽一致。
1990年,宁强先生发表《上士登仙图与维摩诘经变——莫高窟第249窟窟顶壁画再探》[6],对该窟顶南、北、东三披全部及西披大部分人物、仙、怪图像一一进行溯源考证,做出了全属道教壁画的阐释,既不同于段先生的“佛道结合说”,更不同于史苇湘先生的“佛教假借移植说”。他对莫高窟第249窟窟顶壁画中国题材的各种形象进行考证后认为,该窟顶所绘,乃是一铺道教的《上士登仙图》。指出此图“反映的正是南朝流行的神仙道教思想。画中登仙飞升天宫的男女上士,正是南朝道士们梦寐以求的最后归宿”。他的评价是:“敦煌249窟窟顶的《上士登仙图》,是我国现存的内容最为丰富,结构最为谨严,保存最为完好的早期道教绘画作品。”
同一事物,而认识颇有分歧,迄今未能达成共识,成为莫高窟壁画内容研究的一桩公案。笔者看来,这个问题还不仅仅是莫高窟壁画内容研究的一桩公案,它还关系到莫高窟艺术的宗教属性判断,进而关系到敦煌佛教发展趋向的判断,并且牵涉到佛道关系的认识及所谓“佛道融合”现象的重新评价。其学术意义不可小觑,值得深入思考。
二
立场不同,则视角有异;视角有异,则所见不一。从佛教立场看,认为第249窟窟顶所画为《观佛三昧海经》所载的“帝释天”、“帝释天妃”、“日天”、“月天”、“人非人”、“毗摩质多”、“身光”、“难毁”、“流炎”、“定明”等佛教神灵;从道教立场看,认为莫高窟第249窟窟顶所画东王公、西王母、伏羲、女娲、雷神、开明、飞廉、青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、方士、羽人等为道教形象,认为是道教的《上士登仙图》;从“佛道结合”或“佛道杂糅”的立场看,则认为第249、285、297等窟窟顶所绘某些图像,“正是佛道结合思想的具体反映,也是早期佛教艺术中国化的特殊形式”。
贺世哲先生曾明确指出:“北朝的石窟是佛教‘唯我独尊’的天下,佛教像其他宗教一样,一般也有排他性,它可以吸收外教的神灵为它的主神的侍从,可决不容许外教的神灵凌驾于它的主神之上,或不改变外教诸神的性质与它的诸神同居于一室。”[5]28
诚然,任何宗教无不标榜自己最为神圣,最堪信从,而认为其他宗教皆不可取。可见“排他性”是任何宗教无不皆具的禀性。我在《所谓“三教融合——以佛教为中心的考察》文中说:佛儒道三教各有追求,目标迥异:佛教的最高追求是来世成佛(涅槃);道教则追求长生不死,现世成仙;儒家志在“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。三教各行其是,存在着根本性的矛盾。只是在三教争胜的过程中,各自逐渐发现自身的某些不足,也发现了对手的某些长处。为了增强同对手较量的砝码,一方面不得不吸收对方某些有益于己的成分,从而弥补自身的某些缺陷,使自身充实完善,另一方面也让对方抓不到自己的把柄,失去攻击的目标和口实,使自己免被击败。这样一来,各自也就包含了对方的某些成分,形成了“我中有你”的格局,从而使彼此间的局部矛盾得到某种程度的调和。但局部的调和,绝非整体的融合。况且调和的结果仍旧是调而不和。于是又有人突发奇想,试图进行三教拼合,如善慧大士傅翕之戴道冠、穿僧衣、着草鞋,表明一身而兼佛儒道{1}。这种四不像的杂拌拼合,哪里是真正的“三教融合”,不过落得后人嘲曰:“袈裟新补片云寒,足蹑儒鞋戴道冠,欲把三家归一辙,捻沙终是不成团。”[7]“宗教研究家忽视了三教间的根本矛盾,片面强调了三教间某些局部矛盾的缓解,并对三教间某些局部矛盾得到缓解的现象加以放大演绎,于是形成了‘三教融合’或‘三教合流’的幻想和错觉。实际上‘三教’的发展并非朝向‘合流’的方向前进,也不可能最终合流。‘三教合流说’之所以只是一种‘幻想’和‘错觉’,是由于忽视了‘三教’根本宗旨的矛盾。‘道不同,不相为谋’,而‘融合’、‘合流’也者,譬如酒、醋,合而为一即非酒非醋。三教果真‘融合’,则三教俱亡而化生为别一新教矣。试观千余年来的所谓‘融合’,至今佛自佛,道自道,儒自儒,虽历经千载而各自依旧分门立户,何‘融合’之有?何‘合流’之有?”[8]
莫高窟第249、285、297窟龛内塑像全属佛菩萨像,四壁所画尽属佛教经变、佛教圣众、佛教禅僧,供养人无不是佛教信士、信女,此数窟毫无疑义确属佛窟。佛教信士、信女花钱出力建造佛窟,为什么却在佛窟中绘制“道教绘画”,宣扬“道教思想”?看来以为第249窟窟顶所绘为道教《上士登仙图》的说法让人难以接受。根据宗教“排他性”的观点,足以否定佛教信徒会在佛窟中宣扬“道教思想”、绘制“道教绘画作品”的可能。
但是,如前所论,佛教尽管排斥道教,却可以吸纳道教中某些对佛教有用的成分,加以改造、转化,将它化入佛教机体,成为佛教因子。正如《清净法行经》说:“儒童菩萨,彼称孔丘;光净菩萨,彼称颜渊;摩诃迦叶,彼称老子。”《须弥四域经》所说“宝应声菩萨名曰伏羲,宝吉祥菩萨名曰女娲。”{2}《空寂所问经》说:“迦叶为老子,儒童为孔子,光净为颜回。”{3}伏羲、女娲、老子、孔子、颜回等道教祖师、儒家先贤、传说神圣都被改造成佛教的菩萨,纳入佛教体系。如此,伏羲、女娲、老子、孔子、颜回等即不再被视为伏羲、女娲、老子、孔子、颜回其人,而被佛教视为宝应声菩萨、宝吉祥菩萨、摩诃迦叶、儒童菩萨、光净菩萨了。
当然,佛教所吸纳的道、儒及神话传说人物远远不止伏羲、女娲、老子、孔子、颜回,还有范围更广、数量更多的神仙鬼怪,如敦煌出土S.2734《妙法莲华经·马明(鸣)菩萨品》所载:社、稷、风伯、雨师、雷公、礔砺、日、月、五星、二十八宿、鬼神将军等,都成了“帝释官僚”;S.3427《结坛散食廻向发愿文》云:“右弟子厶甲自结坛散食、诵呪转经、焚香燃灯三日三夜者,遂请下方窈冥神理(“理”余校作“灵”。敦煌方音“灵”读作“理”)、阴道官寮、阎摩罗王、察命司录、太山府主(君)、五道大神、左膊右肩、善恶童子、鉴(监)斋巡使、行道大王、吸气收魂、判命主吏、六司都长、行病鬼王、内外通申、诸方狱卒,又请四神八将、十二部官、太岁将军、黄幡豹尾、日逰月建、黑赤星神、八卦九宫、阴阳之主、井电碓磑、门户妖精、街坊巷神、仓库执捉、山河灵异、水陆神仙、宫殿非人、楼台魉魍等并诸眷属,并愿舍于所乐,离于所居,来就道场,领斯福分。”与此文同类者,还可以举出P.3135《四分戒》末题:“乙卯年(955)四月十五日,弟子索清儿为己身忽染热疾,非常困重,遂发愿写此《四分戒一卷》。上为一切诸佛、诸大菩萨摩诃萨及太山府君、平等大王、五道大神、天曹地府、司命司录、土府水官、行病鬼王、疫使、知文籍官院长、押门官、专使可■官[判]并一切幽冥官典等,伏愿慈悲救护,愿疾苦早得痊平,增益寿命。所造前件功德,唯愿过去、未来、现在数生已来所有冤家债主、负财负命者,各领受功德,速得生天。”又可以举出S.980《金光明最胜王经卷二》卷末题记:“辛未年(971)二月四日,弟子皇太子[李暅(geng)]为男弘忽染痢疾,非常困重,遂发愿写此《金光明最胜王经》,上告一切诸佛、诸大菩萨摩诃萨及太山府君、平等大王、五道大神、天曹地府、司命司录、土府水官、行病鬼王、疫使、知文籍官院长、押门官、专使可■官并一切幽冥官典等,伏愿慈悲救护。愿弘疾苦早得痊平,增益寿命。所造前件功德,唯愿过去、未来、现在数生已来,所有冤家债主、负财负命者,各愿领受功德,速得生天。”(P.3668《金光明最胜王经卷九》卷末题记及日本龙谷大学藏敦煌写经《妙法莲华经卷六》卷末题记与此文全同){1}
上举诸例,一再表明敦煌佛教除了佛教固有的“阎摩罗王”、“察命司录”之外,又吸收了道教的“八卦九宫”、“阴阳之主”以及不少非佛非道的神灵鬼怪如“井电碓磑”、“门户妖精”、“街坊巷神”、“仓库执捉”、“山河灵异”、“宫殿非人”、“楼台魉魍”等,这些并非佛教“真经”所载的神灵鬼怪,已被吸纳为佛教神鬼序列,受到敦煌佛教信徒的敬畏、事奉,表明佛教神鬼范畴之扩展,阵容之庞杂,远远突破了佛经所限。这样的敦煌佛教虽不合佛典的规范,但其性质毕竟仍属佛教,只不过是佛教发展过程中涌现出来的多种佛教形态中的一种。笔者根据它的性质特点加以概括,把它称为“敦煌世俗佛教”。
莫高窟第249、285、297等北朝佛窟所绘的天界图像,还没有“窈冥神灵、阴道官寮、阎摩罗王、察命司录、太山府主(君)、五道大神、左膊右肩、善恶童子、鉴(监)斋巡使、行道大王、吸气收魂、判命主吏、六司都长、行病鬼王、内外通申、诸方狱卒,四神八将、十二部官、太岁将军、黄幡豹尾、日逰月建、黑赤星神、八卦九宫、阴阳之主、门户妖精、街坊巷神、仓库执捉、山河灵异、水陆神仙、宫殿非人、楼台魉魍等并诸眷属”那样广泛,表明其时尚不足称为“世俗佛教”,但却显示出北朝时期的敦煌佛教及其信仰正在向世俗化举步迈进。
由此言之,莫高窟北朝窟出现所谓“道教题材”,实已被佛教吸纳、消化,化为佛教题材,其原有的道教属性已被改造为佛教属性。笔者所谓“吸纳、消化,化为佛教题材”,是指它已超出了“假借”“嫁接”阶段,业已经过消化,升华为佛教因子。可以做出这样的认识:莫高窟第249、285、297等窟出现的所谓“道教题材”,已属吸纳消化而成的佛教题材。既不可按照“佛道结合”或“佛道杂糅”的观点释为“佛道结合”或“佛道杂糅”的产物,更不可按照道教观点释为“道教绘画作品”反映“道教思想”。莫高窟北朝洞窟出现超出佛经局限的新的佛教题材,意味着北朝时期的敦煌佛教,正在突破佛经的局限,朝向世俗化方向踱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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